疲倦的心，在疲惫之时，

远离那是与非的迷网；

欢笑吧，心，在灰色的薄暮之中再次欢笑；

叹息吧，心，在黎明的露珠之中再次叹息。

（王碧滢译）

这是【shì】叶芝【zhī】深具【jù】神秘主【zhǔ】义气质的短诗《走进薄暮》的开头一节，来自民间【jiān】故事【shì】集《凯【kǎi】尔特的薄暮》最【zuì】末一篇。

与叶芝【zhī】去爱尔【ěr】兰西部乡间搜集网罗，并故【gù】意【yì】以质朴的口头语言【yán】叙述《凯尔特【tè】的【de】薄暮》的那个【gè】世纪之交相比，眼下的世界并不充溢更少的疲惫、迷惘和叹【tàn】息。古怪的病毒【dú】，高耸【sǒng】的藩篱，脆弱的【de】和平，迷【mí】雾【wù】重重的未来，人类发现自己离热【rè】望中后工【gōng】业【yè】时【shí】代的乐园忽然闪退甚远，那么【me】也【yě】许是时候【hòu】听从叶【yè】芝，去往浪漫主义曾经【jīng】许诺的天真、梦幻和无目【mù】的，从世界边角【jiǎo】的本布【bù】尔本山、从白色山门【mén】所通往的精灵之国、从非【fēi】比寻常【cháng】的鼓【gǔ】崖之畔，寻【xún】找【zhǎo】来自【zì】古昔、民【mín】间、农田、山野的慰藉，重【chóng】新获得【dé】柔韧的力【lì】量。

没有一颗【kē】善感【gǎn】的心灵可以在读完《凯尔特的薄暮【mù】》之后不想在【zài】太阳西沉【chén】前的最【zuì】后几个【gè】钟点造访思莱戈和戈【gē】尔韦【wéi】的乡间。那是【shì】叶芝——或【huò】他与之交【jiāo】谈以获【huò】得故事的【de】农人【rén】、村【cūn】妇【fù】、吟【yín】游诗人、水手所相信的最富有魔【mó】力【lì】的时辰。在晨昏交接的珍贵钟点，本布尔本的白色山门缓缓【huǎn】开启，仙军奔涌而【ér】出；潮【cháo】湿海岸沙地【dì】的浅洞传来音乐，矮小的精灵【líng】和着【zhe】不【bú】知名【míng】的曲子起舞；着【zhe】魔的树林中【zhōng】貂猫、獾和狐狸甚【shèn】至白色牡鹿开始【shǐ】飞舞徘【pái】徊。人的世【shì】界与【yǔ】精【jīng】灵【líng】鬼怪的世界悄【qiāo】然【rán】贯通，贫穷、迷信但善良坦荡的【de】爱尔兰人与鬼魂、精灵、仙子和少有的魔【mó】鬼【guǐ】发生种种更【gèng】似人间日常而非崇【chóng】高仙境的交往、协商，甚至恶作剧，也领受各种谕示【shì】，承受违抗【kàng】的徒劳和【hé】默契的甜蜜。

在【zài】这些【xiē】想象力遄飞的民间故事中【zhōng】，常【cháng】有婴童与新娘【niáng】被仙子【zǐ】掳去，被诱【yòu】拐者【zhě】虽在无忧无虑的【de】精灵王国，却始终牵【qiān】挂【guà】凡界的母亲和【hé】爱人，哪怕自己注定终于如明亮的蒸汽般【bān】消失殆尽【jìn】。人们与死后将去的世界相【xiàng】隔并不遥远，农夫们希望墓地那头的房子就像他们在人间【jiān】的【de】家，只不过那里的【de】茅草【cǎo】屋顶【dǐng】永远不会漏雨，白【bái】墙【qiáng】永【yǒng】远不会脏污，橱【chú】柜随时都存满新鲜的牛奶和黄油。更重要的是【shì】，在【zài】这飘渺又温【wēn】柔的薄暮中，人【rén】类和【hé】精灵【líng】鬼怪【guài】之间有着天然的感【gǎn】情和默契，哪怕会有【yǒu】恶【è】作【zuò】剧【jù】、反抗【kàng】和惩戒，也并不会恶意地互相【xiàng】伤害，勇武的凡【fán】人甚至进入仙军中【zhōng】帮忙作战，而仙【xiān】子不吝给【gěi】出关【guān】于天气、火烛、健康的种种谕示，教给人们使用草药的精湛【zhàn】医术，甚至邀【yāo】请人类参加彻【chè】夜舞【wǔ】蹈、磨掉脚指头而不自【zì】知的狂【kuáng】欢之夜。

将【jiāng】贫瘠的爱【ài】尔【ěr】兰乡间与【yǔ】仙【xiān】境相连，把口【kǒu】耳相【xiàng】传的传奇【qí】故事形诸纸端，并非一场单纯【chún】出于兴【xìng】趣的文【wén】学【xué】冒险【xiǎn】。事实上【shàng】，这是作为爱尔【ěr】兰文艺复兴运动者的叶芝为祖国重写身份的最初一重努力【lì】。盖尔【ěr】社会结束、部落【luò】贵族溃【kuì】败逃亡【wáng】之后，数个世纪的殖民史下，欧洲最【zuì】西海【hǎi】角【jiǎo】的爱【ài】尔兰不【bú】曾在残酷西风【fēng】中发出自【zì】己的声音。而在【zài】它强大的邻居和掠【luě】夺【duó】者英国人的视野和话语【yǔ】中【zhōng】，这四百万红发【fā】碧眼者是【shì】粗野、狡猾、终【zhōng】日【rì】醉酒的一群，是不可信【xìn】赖、只堪被开化者统治的一群【qún】。这是爱尔兰人在英国漫画、小说、巷议中的【de】固化形象，是作为小丑、恶棍【gùn】的【de】“舞【wǔ】台爱【ài】尔兰【lán】人”难以【yǐ】摆脱的污名。19世纪下半叶，曾答应穷苦【kǔ】人以讲述故事来抵交诊【zhěn】费的【de】王尔德医生和夫人（奥斯卡·王尔德的父【fù】母），其后的叶芝、他的密友格里高利【lì】夫人【rén】，以及后来成为【wéi】爱尔【ěr】兰第一届【jiè】总统的道格拉斯·海【hǎi】德，都曾【céng】沉浸于【yú】民间传【chuán】说的收【shōu】集，而【ér】他们的努力【lì】正是反用【yòng】英国人对爱尔兰原始性的贬低，将【jiāng】一个神【shén】秘的、前【qián】现【xiàn】代的、凯尔特的爱尔兰，在【zài】文化上——对，先于政【zhèng】治的独立——从科学的、现代的、昂撒人的不列【liè】颠中独立出来【lái】，建构一种特色迥异的民族性【xìng】。他们所使用的着意区【qū】别于文学【xué】语言的朴拙日常的语言又令【lìng】这些故事【shì】极易回到来源的人民中去，当【dāng】这些人民【mín】还挣扎于大饥【jī】荒留【liú】下【xià】的关于生存的噩梦【mèng】，挣扎于【yú】在自己国土上失去【qù】土地、生【shēng】计和【hé】尊严的惶【huáng】惑【huò】时【shí】，叶芝和他同【tóng】时代的故事收集者们擦拭蒙尘【chén】的【de】历史，打开村落【luò】边角或湖泊涟漪中【zhōng】隐藏的神秘之门，展【zhǎn】示了一种他们【men】称为凯尔特的【de】秩【zhì】序，一【yī】种【zhǒng】赋予困境甚【shèn】至绝望中的【de】人们以来处、确信和【hé】希望的语境。

这项工【gōng】程的幽微之处【chù】更超过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【de】想象。其后的文学【xué】史研究者【zhě】们发现，此时【shí】爱尔【ěr】兰岛内寻求独立的复兴运动【dòng】者并非【fēi】铁板一块【kuài】，而【ér】是围【wéi】绕【rào】着何为爱尔兰、何为爱尔兰特性展开了文化政治的辩【biàn】论和角力。既非天主教徒、亦非盖尔语书写【xiě】者的英【yīng】-爱文人叶【yè】芝在这场喧嚣的争夺【duó】中【zhōng】并无任何天【tiān】然【rán】优势【shì】。但他【tā】绕开“天主【zhǔ】教爱尔兰”和“盖尔爱尔兰”的标签，回到更具包【bāo】容力、也更无确定边界的“凯尔【ěr】特”语境。当有人蔑视【shì】他【tā】为“奉【fèng】领着英王年金的英-爱【ài】贵【guì】族”时，采风者叶【yè】芝却已【yǐ】在【zài】以【yǐ】这一泛【fàn】化框架【jià】下的神话【huà】传说、民间故事【shì】，也【yě】以基于此的诗歌、戏【xì】剧，着【zhe】手构建一种超越自身所处阶级和文化背景的认同。他以忠诚【chéng】之【zhī】耳【ěr】和【hé】想象之翼【yì】回到大饥荒之前【qián】、占领之前，回【huí】到无休止【zhǐ】的战斗和流血之前，回到喧嚣吵【chǎo】闹的议会政治沉入失败之前【qián】，拥抱【bào】贫穷【qióng】但简【jiǎn】洁、闲【xián】定和优雅的【de】古代世界。

与此后深受政治【zhì】上的激【jī】进民族主义和【hé】文学上的现代主义影响的叶芝不同，此【cǐ】时的诗人【rén】是【shì】全然的浪【làng】漫主义者。这段时期是他【tā】在思【sī】莱戈的高山湖泊间度过的童年之【zhī】延续，也【yě】是在都柏林和伦敦之外、在西【xī】部的漫游之中作为青年作家的【de】渐熟时期。这位【wèi】模样【yàng】清【qīng】秀而内心【xīn】敏感的诗人徒手【shǒu】打捞断壁残【cán】垣中尚存的文明痕迹，并以【yǐ】思【sī】莱【lái】戈海【hǎi】崖所赋【fù】予【yǔ】他的诗歌之【zhī】舌为之歌唱，甚至【zhì】——如之【zhī】后的【de】历【lì】史所将见证的一般——以浪漫【màn】主义的歌声赋予祖国独立、尊严【yán】和吸引力。《凯尔特的薄暮【mù】》中的爱尔兰显然【rán】并非社会意义上真实的爱尔兰，更非政【zhèng】治意义上完【wán】整的爱尔兰【lán】。虽【suī】然仰慕者如诗人凯瑟【sè】琳·雷恩【ēn】称其【qí】“半【bàn】是【shì】爱尔兰编年史，半是叶芝的自传”；但也【yě】有更加激进和【hé】冷峻的【de】怀疑者如其时年【nián】轻的乔伊【yī】斯，不无戏【xì】谑地改换其中几个字母，称之为“迷信的【de】厕所【suǒ】”（Cultic Toilette），甚或此后历史【shǐ】中【zhōng】将【jiāng】被修正主【zhǔ】义者质疑和【hé】推翻【fān】的文化幻象【xiàng】。

《凯尔【ěr】特的薄暮》之【zhī】后130年的世界，似已离那个原始纯净的仙境愈加遥远【yuǎn】。叶芝一代【dài】的【de】文化复【fù】兴者和【hé】民族【zú】主【zhǔ】义者也无法想象，荒凉贫瘠的【de】祖国会富有戏剧【jù】性地成为欧【ōu】洲最【zuì】为富裕【yù】的国【guó】家之一，仙子出没的【de】海岛会成【chéng】为高科【kē】技企业云集的软件之都，而【ér】最新一代的【de】爱尔兰写作者如萨尼·鲁尼【ní】笔下【xià】，这里的年【nián】轻人与第一世【shì】界其他地方的年轻人无异地【dì】谈论着时髦的亲密关系、社交【jiāo】媒体和新的社【shè】会阶级。他们当然也无【wú】法【fǎ】想象，世界在【zài】盛极一【yī】时的工【gōng】业化、全球化【huà】、后【hòu】工业化等令人兴【xìng】奋的浪潮之后，又会开始陷入疫病、战争、分裂、衰【shuāi】退的黯【àn】淡陷阱。当【dāng】高歌猛进【jìn】的现代性暂【zàn】时【shí】搁浅，节奏缓慢而亲密坦【tǎn】诚的《凯【kǎi】尔特的【de】薄暮》仍【réng】能给数代之后的读者无穷【qióng】的慰【wèi】藉。如果高山湖泊、田【tián】间地头和雪【xuě】岭【lǐng】小屋中那些【xiē】红面乡【xiāng】亲的嗓音曾令【lìng】叶芝短暂地【dì】悬置了他的理性，如【rú】果那些关【guān】于人与幽灵之间充【chōng】满【mǎn】惊奇、爱意和诙谐的交会曾令他对故土的生命力毫不怀疑，如果【guǒ】采集【jí】来【lái】的古老、随意、几乎【hū】不【bú】含【hán】任何道德寓意的故事曾【céng】成为他此后【hòu】所经历的残酷内战、派系纷【fēn】争、爱情【qíng】失意、健康衰退之【zhī】时的重愈药膏，那么重读《凯尔特的薄暮》，在这些【xiē】故【gù】事已然完成民族【zú】意识使命的时【shí】代【dài】，在距离小岛【dǎo】河山万里之外的此处，在跨文化的【de】善感的【de】心灵之【zhī】中，它还能再以摇曳炉火中的旧【jiù】智【zhì】慧、不【bú】变【biàn】的温情、怀古的想象力和质朴的情感【gǎn】，再度给予我们——也许【xǔ】过度【dù】简单化，但【dàn】从情感【gǎn】的角度十分可靠——的慰藉。在那些直接迸发于暮【mù】霭时辰的露珠和神迹之【zhī】中【zhōng】，垂悬在铁锹【qiāo】和【hé】鱼叉之【zhī】颠，乐道【dào】于幻视【shì】者和普通村民唇上的【de】故事中，好年景和【hé】坏年景【jǐng】循环往复【fù】，胆怯【qiè】者和勇敢【gǎn】者一样度过险境和【hé】美梦。困惑【huò】中的人啊，只需加入【rù】叶芝彼时的【de】呼喊【hǎn】，“野蜂啊，野蜂，请再度临驾我【wǒ】们的世界！”

作者：向丁丁 文学博士、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师

策划：陈熙涵

编辑：徐璐明

标签： #恶霸鲁尼奖学金版闪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