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言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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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作家若选择【zé】了一【yī】种远离常规的生活轨【guǐ】道【dào】，他（她）在日【rì】后便会被反复神化【huà】。狄金森【sēn】就是这【zhè】样。她25岁后选择闭【bì】门【mén】不【bú】出，此后终身未婚；她写诗没有标【biāo】题，不按韵【yùn】脚，还充斥了小短线“-”。更具传奇色彩【cǎi】的【de】是，一个身后留下近1800首诗【shī】歌的人，生前几乎【hū】无人知晓【xiǎo】。

从各【gè】种意【yì】义【yì】上，狄金森的【de】吸引力之一恰在【zài】于【yú】，她一边【biān】邀请你，一边【biān】又躲闪着【zhe】不让你走近。百余年间【jiān】，人【rén】们尝试从各种角度【dù】解读【dú】她的诗作，为其中【zhōng】近【jìn】乎原始的、直觉式的语词【cí】使用【yòng】而着迷，又频【pín】频在其中【zhōng】迷失。狄金【jīn】森甚至鲜少【shǎo】将这些诗作与友人分享。保罗【luó】·策兰曾形容乔治·斯坦纳【nà】，“在某些【xiē】层面上，（此诗）根本不指望我们【men】理解，而【ér】我们【men】的阐释（即我们的阅读本【běn】身）就【jiù】是一【yī】种侵扰。”狄金森更是这【zhè】样。

电视剧《狄金森》第一季（2019）剧照。

因而，为【wéi】狄金森【sēn】作传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。在很【hěn】长一段【duàn】时间里，人们甚至认为她的艺术是静止【zhǐ】的【de】，不需要对应人生阶段和【hé】时代【dài】语境，也能解读。但这些都【dōu】只【zhī】不【bú】过是出于生活资【zī】料的有限。当代【dài】学者阿尔弗雷德·哈贝【bèi】格搜【sōu】集整【zhěng】理【lǐ】目前【qián】已知的、关于【yú】狄金森【sēn】的【de】文【wén】献【xiàn】资料，以【yǐ】时间为序【xù】写作【zuò】了传记《我的战争都埋【mái】在诗里》。哈贝格发现，狄金森【sēn】的作品常常折射出其人生不同阶段的状态。

尽管诗人的生【shēng】活并非理解其作品的唯一通【tōng】道，但这至少【shǎo】是一次走【zǒu】到幕后的机会。对战争【zhēng】的模糊【hú】态【tài】度，与对他者【zhě】牵挂并【bìng】存；既陶【táo】醉于【yú】爱中【zhōng】“小【xiǎo】女孩”的地【dì】位，又戏谑着女人的规范……这样的狄金森复杂、纠结却【què】又清醒，她用独特的悲【bēi】喜交【jiāo】加式的反讽，打下了一【yī】场【chǎng】无法逃避的、关乎【hū】生存的战斗。

原文作者｜[美]阿尔弗雷德·哈贝格

《我的战【zhàn】争都埋【mái】在诗里》，[美]阿尔弗【fú】雷德·哈贝格著，王柏华、曾轶峰、胡秋冉译，回声|中【zhōng】信出版社，2024年2月。

高峰期的自传式创作

长【zhǎng】期以来学界达成【chéng】共【gòng】识：狄【dí】金森创作的【de】高峰期是【shì】1860—1865 年。具体【tǐ】创【chuàng】作数量，据托马斯·约翰逊统计，1861年共创作86首，1862年366首，1863年141首，1864年174首。据富兰克林最【zuì】近的统【tǒng】计：1861年88首，1862年227首，1863年295首【shǒu】，1864年98首。这个产量是相【xiàng】当惊人的【de】，尽管富兰【lán】克林的数字更为可【kě】信一些，但【dàn】也【yě】仅仅是一个估测【cè】。有些日子她甚至可【kě】以写出好几首【shǒu】。在1863年的《我【wǒ】送走两个落【luò】日》里，她愉【yú】快地夸【kuā】耀【yào】自己的多【duō】产：

白天和我赛跑－

我完成了两颗－好几颗星－

而他－只做了一颗－

但【dàn】是【shì】我们【men】必须提醒自己这不是日【rì】记，关于【yú】她日常创作的原始【shǐ】背景【jǐng】，我们几【jǐ】乎一无所【suǒ】知。因为缺少【shǎo】60年代早【zǎo】期诗作【zuò】的草稿、笔记【jì】、信实【shí】的回忆录等，我们无法确定这些【xiē】诗作与【yǔ】她的生活有怎样的联系。只有少数【shù】几首诗能判定【dìng】确切的【de】日期，大【dà】部分诗歌的写作时间都【dōu】只能靠推【tuī】测；当然我【wǒ】们也能从【cóng】嵌在信件【jiàn】中的诗歌了解到【dào】一些信【xìn】息。然而那些最重【chóng】要的、表达个人感受的诗作只【zhī】保存在诗【shī】稿册中，并未提供【gòng】任何文本背景。

只【zhī】有少【shǎo】数【shù】几首第一人称的诗作——《我损【sǔn】失【shī】惨【cǎn】重已是两次【cì】》《心！我们来忘记他吧》——能透露一些诗【shī】人【rén】的故【gù】事【shì】。这【zhè】类诗歌【gē】在1860年左右产量颇丰，第【dì】一【yī】人称体验有的放在【zài】现【xiàn】在，有的放在过去，大都暗示了对诗人的特殊命【mìng】运的热切【qiē】探求。《我是家里【lǐ】最渺小的【de】一个【gè】》的叙述者反思了她的卑【bēi】微和私密感【gǎn】：“我活着受不了－高声喧嚷－/吵闹令我何等【děng】羞惭【cán】－”。在【zài】《多年来【lái】我忍【rěn】饥挨饿》中，她想【xiǎng】象【xiàng】着【zhe】在饥饿【è】难耐之时走向一张摆【bǎi】满食物的餐桌，却感觉“不适【shì】－怪异”。

在另一首中她【tā】回顾之前的生活，一【yī】种常年【nián】的严重的【de】贫【pín】困状态：《一只【zhī】小蚊【wén】虫也会饿死－活得像我这般渺小》。尽管这些“我”的【de】回忆充满了夸张【zhāng】和幻觉【jiào】，它们却表达了【le】真【zhēn】实的【de】个人奋斗——“一生努力挣扎”。

在【zài】这【zhè】些多【duō】彩的【de】自传性诗歌中，狄金森戴上了一副虚晃的面具，目的【de】是弄清自己的本质。

在《马来【lái】人得到【dào】了【le】珍珠【zhū】》中，孤注一掷的、皮肤黝黑的【de】马【mǎ】来人跳入海中获取珍【zhēn】珠，一个高贵的说话人【rén】从【cóng】对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怯懦：“那黑人绝不知道/ 我－也－追【zhuī】求它”。这【zhè】首诗的【de】灵感来自《哈珀月刊》（Harper Monthly）上的一篇文【wén】章，还【hái】配有黑皮肤的潜水者插【chā】图，从诗【shī】作中我们看到，诗【shī】人不断思考什么是渴望【wàng】和孤身【shēn】一【yī】人的【de】状态（“我抛下露珠”“生来就是单身汉”）。若把诗【shī】歌所讲述的故【gù】事与狄金森【sēn】的现实生活对应【yīng】起来，我们【men】究竟能走【zǒu】多远【yuǎn】？有人提【tí】出【chū】，马来人是奥斯汀，珍珠是苏【sū】，艾米莉就是【shì】想为了【le】苏而纵【zòng】身【shēn】跳入大海的伯爵。

这种对【duì】号入座【zuò】式的阅读法【fǎ】既过于拘泥于【yú】字面，同时又【yòu】过于【yú】寓言化【huà】，生【shēng】硬地剥夺了狄金森【sēn】任【rèn】意替换角色的自由。毕【bì】竟，她也【yě】是一位最终获胜的【de】马来人。“仿佛【fó】”出现在很多诗【shī】中——《仿佛某【mǒu】朵北极的小花》《仿【fǎng】佛大海要分开》《仿佛一【yī】个哥布林【lín】妖【yāo】精带着计【jì】量器》……这一类诗作显然不胜枚举。

灵魂陷于躯体，

而躯体陷于虚空

不过仍有一【yī】些涉及个【gè】人【rén】的东西；如果诗【shī】作中的【de】寓言变了，它的情感内【nèi】核却【què】不会变，那些情感总是从巨大的中心火山喷【pēn】涌而出，如火星上滚动的【de】岩浆【jiāng】。《我栖居于可能性》似乎是在【zài】言说不受限制【zhì】的【de】幻【huàn】想，想象力挣【zhèng】脱【tuō】了生活的缰【jiāng】绳自由驰骋【chěng】，结尾的诗句【jù】点出了真正的主【zhǔ】题：“伸展我窄小的双手/聚拢天堂。”全诗始终围绕一【yī】个主题——渴望。最后转【zhuǎn】向天堂，是因【yīn】为【wéi】尘【chén】世的谈话【huà】中断【duàn】了，只【zhī】有【yǒu】在天【tiān】堂才能完成。艾米莉20岁时就【jiù】说过：“难道【dào】你不觉得……这些简短的、不完美的会面还有故事要说【shuō】……地点是在天上【shàng】。”

到了 1862 年，诗人把 20 岁时萌发的观点推向了极致：

天堂是心灵如此伸展以至心灵消散－

建筑师－也无法再次证实－它的－地点

它广阔－如我们的容量－

合理－如我们的观念－

对于怀着足够欲望的他它

就在这里，一点不远－

“如此伸展【zhǎn】”带有“达到那种程度【dù】”的意思，尽管不【bú】排除距离的概念。如同《我栖居于可能【néng】性》，这首【shǒu】诗【shī】试图表达：由于天【tiān】堂是【shì】心灵梦【mèng】想的产物，只要你有足够的欲望，每个人【rén】都能【néng】得【dé】到它【tā】。以无【wú】限开始，狄金森又【yòu】返回【huí】其源头——灵【líng】魂陷于【yú】躯体，而【ér】躯体陷于虚空之所。

《栖居于【yú】可【kě】能性》，[美] 艾米莉·狄【dí】金森著，王柏【bǎi】华等译，四【sì】川文艺出版社，2018年3月。

许【xǔ】多诗【shī】歌如《他忘了【le】，而我记得【dé】》《我给她看她从未见过【guò】的高度》，处理的是我们【men】在一封又一封信【xìn】中看到的【de】相同的问题：你为什么不【bú】写信？为【wéi】什么某【mǒu】某人总是沉默？是【shì】不【bú】是只【zhī】有我记得【dé】？我冒【mào】犯你了吗？你会原谅我吗？你不写信【xìn】吗？维尼总【zǒng】结姐姐的【de】生活的一个基本模式：不【bú】断失去朋友【yǒu】（“死神【shén】一次又【yòu】一次掠夺【duó】她，每【měi】一次都心如刀绞”）。如果再配上“被忽视”，维尼的总结就更【gèng】准确了。在【zài】一首可能是寄【jì】给鲍尔【ěr】斯的诗中，狄金森似乎想控制【zhì】自【zì】己热情【qíng】的天性：

我该怎么做－它如此呜咽－ 这只小猎犬在我的内心

整天整夜吠叫着跳跃着－

在一首更加【jiā】极端的诗作中，她是【shì】一只为爱情殉【xùn】道【dào】的相思鸟，临死前为【wéi】刺死【sǐ】她的男人【rén】唱出最后一【yī】支浸着鲜血的歌：

刺死她吧－在你怀里筑巢的鸟－

啊，你是否听到她最后的副歌－啵！

“赦免”－“更好的”－啵！

“卡洛留给他－当我离去”！

最后两【liǎng】行表现鸟儿破裂流血的【de】心，每一声“啵”都是【shì】冒着泡沫的鲜【xiān】血【xuè】与歌声的混合。耶稣【sū】说“赦免他们，因为他们所作的，他【tā】们不【bú】晓【xiǎo】得”，鸟儿【ér】用“最后的副歌”表示要为【wéi】谋杀者选一个最合意的爱人【rén】。这首令人震撼的【de】诗作完全超离了高【gāo】雅的【de】品位和应有的自尊。但是一个【gè】住【zhù】在“可能【néng】性”的 人怎【zěn】么会【huì】就此止【zhǐ】步？

“极度痛苦”的主题【tí】出现在【zài】 1859 年的【de】几首诗中，后来【lái】在 60 年代初期成【chéng】为【wéi】狄金森【sēn】诗歌的重要【yào】主题之一。她的【de】诗歌一【yī】共【gòng】使【shǐ】用【yòng】了 21 次“伤【shāng】”（hurt）这个【gè】词（包括名词、动词），无一例外【wài】都出现在1860—1863年期间。折磨和受难【nán】的【de】器具——“螺丝钻”、“金属【shǔ】牙【yá】齿”、“一个【gè】带针的重物”——现在几乎成了司空见【jiàn】惯的东【dōng】西【xī】，再加上耶稣被出卖钉上十字架的【de】典故【gù】，这些都【dōu】与【yǔ】叙述者自己【jǐ】的受难有【yǒu】关。诗稿册中有一首大约写于1861年春天的诗，里面的叙述者大大书写了她在写作中【zhōng】感受到的、最直接的【de】痛苦：

我会知道为什么－当时间终止－

我已不再费心思量－

基督将把每个苦痛逐一解释

在天上美好的课堂－

他会告诉我“彼得”的承诺－

而我－为他的悲哀惊异

会忘掉这一滴苦痛，它此刻正

将我灼伤－正将我灼伤！

彼得【dé】之前承诺在主经受考验时陪【péi】在【zài】他身【shēn】边，后来却不【bú】承【chéng】认他认识主。叙【xù】述者希望【wàng】有一天她到达天【tiān】堂，基督会向她诉说自己被遗弃【qì】的痛苦，于是 她也就终于放下【xià】了她本人的痛【tòng】苦。狄金【jīn】森最【zuì】盼望的是中止自己的痛【tòng】苦【kǔ】，如此看来【lái】，在这【zhè】首诗里她并不【bú】像是个受虐狂。

电视剧《狄金森》第一季（2019）剧照。

1862 年，当伤痛消退，狄金森回顾：

……那祈祷

昨日－我对它了如指掌－

那滚烫的一个－“你离弃了我”－

流利地背出来－在这里－

“拉马撒巴各大尼【ní】”——“为【wéi】什么【me】离弃我”——这【zhè】是【shì】耶稣在十字架上【shàng】发出的【de】最后【hòu】的话。这首诗寄给了弗朗西【xī】丝【sī】和路易【yì】莎（显然是在拉【lā】维尼娅去世后和洛林去世前），它以正统派的方式证明【míng】痛苦对灵魂是有益的。这个观【guān】点【diǎn】出现在1858年沃兹沃思寄给狄金森【sēn】的布道词中：“品性是在成长和【hé】磨砺【lì】中【zhōng】养成的。需要经受无数【shù】的痛【tòng】苦，而【ér】不【bú】仅是快乐【lè】。”

尽【jìn】管如【rú】此（狄【dí】金【jīn】森似乎把这个观点牢记在心【xīn】），她笔下最深刻动人【rén】的磨难并没有试图证【zhèng】明这个观【guān】点【diǎn】，比如【rú】《我喜欢【huān】剧痛的表【biǎo】情》《我感受一场葬礼【lǐ】，在我的【de】大脑【nǎo】里【lǐ】》《剧痛过后，一种徒具形【xíng】式的感【gǎn】觉》。我们【men】还注意到这三首诗歌在1862年左右录入第【dì】 16、17 辑诗稿【gǎo】册，据目前所知它们没让任何【hé】人看过。

如何理解狄金森的爱情诗？

创作于 1861-1862年期间的若【ruò】干描写【xiě】痛【tòng】苦的诗【shī】作【zuò】构成了一个系列，它们用第一人称的口吻表达【dá】对一位无【wú】名男子的【de】依恋【liàn】，变换着称他【tā】为“主人”（Master）“先生”（Signor，意【yì】大利【lì】语）“先生”（Sir）“苛【kē】责者”（Caviler）“他”（he，主【zhǔ】格）“他”（him，宾格）“你”（you）。

这一组爱情诗歌之所以引人注目【mù】，原因之一是叙述者的声【shēng】音满是落空的【de】渴望和【hé】热烈的幻想。有【yǒu】时候叙述者沉【chén】湎于【yú】过去。有时候她希望能和他重新在一起，或是永【yǒng】恒。不变的是他们之间【jiān】不可【kě】跨越的距离，如在【zài】《啊，月【yuè】亮【liàng】，还有星辰！》中，她最后承认“他－与【yǔ】我的距离－远过苍穹－”。尽管如此，她仍【réng】一遍遍【biàn】重申【shēn】自己的信念，如在另一首【shǒu】写到月【yuè】亮的【de】诗作中，她把【bǎ】不在身边【biān】的恋人比【bǐ】作【zuò】月【yuè】亮，而【ér】她是追随月亮的潮汐【xī】。

这一系列情爱诗与狄金【jīn】森本人的【de】生活遭际【jì】究竟【jìng】有什么关系【xì】，仍是个未【wèi】解之谜【mí】。

一些读者不顾性属名【míng】词和人称代【dài】词的存在，提出【chū】诗中的情人实际上是个女人。有些读者则一味【wèi】坚持诗人声明的原【yuán】则，即诗【shī】中的“我”是一个“假设的人”，于是，基本上把这【zhè】些婚姻诗【shī】当作虚【xū】构【gòu】来读。还有【yǒu】一些人避开这个问【wèn】题【tí】，把它们当作遗世【shì】而独【dú】立的【de】“文本【běn】”。以上种种解决方案都【dōu】源于各【gè】自固【gù】守的立场，势必会【huì】抹去【qù】其中半隐半现的、难以【yǐ】捕捉的【de】自【zì】传性内【nèi】容。

另一【yī】种可能性是狄金【jīn】森【sēn】丧失了理智，分不【bú】清现实和【hé】幻想。她【tā】自【zì】己有几【jǐ】段【duàn】话谈【tán】到她【tā】“精神错乱”，其【qí】中最早的【de】一段写于1852年，她对苏这【zhè】样说：“当我思念那些我爱的【de】人，我的理性荡然无存，有时候我真担【dān】心我得【dé】去医院治一治【zhì】这【zhè】种无望的精【jīng】神错乱。”

有一些学【xué】者忽略了其中的玩笑和夸张，把【bǎ】她的话当真了，其中【zhōng】最有【yǒu】代表【biǎo】性的是约翰·科迪，他认【rèn】为狄金森【sēn】在奥斯汀【tīng】和【hé】苏【sū】结婚后陷【xiàn】入【rù】精神崩溃【kuì】的境【jìng】地：“艾【ài】米莉的自我像是一颗布满裂缝和【hé】碎片【piàn】的猫眼石，非常脆弱，再也无法【fǎ】黏合成整体，时而表【biǎo】现出这个【gè】或那个断【duàn】裂面。”

我们要警【jǐng】惕这个（不可否【fǒu】认十【shí】分生动的）画面和相应的诊【zhěn】断，因为这里出【chū】现了一个矛【máo】盾现【xiàn】象，难以【yǐ】解释：一是破碎分裂【liè】的自【zì】我，一【yī】是诗人作【zuò】品所体现出的足智【zhì】多谋的整合【hé】性。另外，狄金森的许多能【néng】读【dú】能写、直言坦率的同【tóng】时代人，没有【yǒu】留下任何【hé】关于她疯癫的记录。

如何【hé】理解狄金森的爱【ài】情诗？似乎只有一种【zhǒng】合理的方式：她跟现实中【zhōng】的某个男人有某种痛苦的关系，这是【shì】她对这【zhè】种关系作【zuò】出【chū】的【de】反应。当然【rán】，就算是我【wǒ】们把诗人生活的【de】点【diǎn】点滴滴【dī】串【chuàn】在一起找到那【nà】个男人，我【wǒ】们也必须牢【láo】记她是一个偏爱虚【xū】构、幻【huàn】想和神秘的诗人【rén】。她也许有，也许没有【yǒu】一只特别的“盒子－ / 他的信在里面生长”，但她可能【néng】的确拥有一【yī】位通信人。

电视剧《狄金森》第二季（2021）剧照。

狄金森【sēn】的爱情【qíng】诗与第二和【hé】第【dì】三封给“主人”的信稿之【zhī】间存在着明显的联系，但谜团【tuán】重重。

根据纸张和笔【bǐ】迹，富兰克林认定信【xìn】稿的写作时间【jiān】是【shì】1861年【nián】。那张【zhāng】用铅【qiān】笔写的道歉信【xìn】表达了极度的苦【kǔ】恼，信的开【kāi】头是“啊！我【wǒ】冒犯了它－难道【dào】它不【bú】想【xiǎng】让我说出真相雏菊－雏菊－冒犯【fàn】它”。另一张则用墨【mò】水【shuǐ】笔写成，看上去不那么像草稿，要不是【shì】因为狄【dí】金森在【zài】信的开头就有 一些【xiē】涂改，这【zhè】封信【xìn】应该【gāi】是可【kě】以直接寄出的，所以只【zhī】好重新【xīn】誊写一份，留下了【le】这张草【cǎo】稿。显然【rán】，一位不知名的通信人的来信让诗人感到措手不及，于【yú】是，在这封【fēng】信稿的【de】开【kāi】头，她做出了回应：

主人：

如【rú】果您看见一颗子【zǐ】弹击【jī】中了小鸟－而他告诉您他没中枪【qiāng】－您【nín】也许会为他的【de】善意而【ér】流【liú】泪，但您不能不怀疑【yí】他的话－

一道深长【zhǎng】的伤口，又一滴鲜血【xuè】浸染了您的【de】雏菊的胸脯－然后 您【nín】才【cái】相信吗【ma】？

诗歌里没有直接提到以下内容：受伤【shāng】流血的小鸟、主【zhǔ】人不接受她现【xiàn】在的样子让她万分【fèn】痛苦、坚【jiān】守真相【xiàng】和【hé】忠贞不渝，但【dàn】诗歌和【hé】书【shū】信【xìn】还是在诸多方面相互【hù】呼应【yīng】。她的渴望那【nà】么坦率，表【biǎo】达得【dé】那么充分完整：“我想多见【jiàn】您【nín】－先【xiān】生－这【zhè】是我在这【zhè】尘世最大的心愿－这个心愿－略微调整－将会是我－对苍天的唯一心望。”

她想要【yào】的并【bìng】不是【shì】婚姻（显然得不到），而是某种私密的、非【fēi】肉体【tǐ】的结合，不需要任何人知道，她会永远是人人都【dōu】想【xiǎng】要的那【nà】种最好的【de】女【nǚ】孩。

互为悖论的是，狄金【jīn】森【sēn】提【tí】出【chū】的是一个【gè】孩子气的请求，却采用了一种【zhǒng】十分【fèn】热烈、充分【fèn】的表达，几乎带有【yǒu】一【yī】种主人的气度。虽【suī】然【rán】她陶醉于卑微【wēi】的“‘小女孩’地位”，她【tā】却嘲笑女【nǚ】人的规【guī】范，直【zhí】白充分地把她的渴望【wàng】表达【dá】出来。在这里，她是【shì】追求者、引诱者【zhě】，她设定了谈话路线【xiàn】，让对方打【dǎ】消【xiāo】勉强的心【xīn】理。她甚至假设二人颠【diān】倒性别的情景【jǐng】——“可若是我的脸上有胡须－像您一样－而您－有雏菊的花瓣－而【ér】您如此在意我－您【nín】会怎样【yàng】？” 她设想【xiǎng】出这情色的一【yī】幕——扎人的胡茬和光滑的花瓣【bàn】——却恰恰采用了【le】反转的形式【shì】，于是【shì】，假设之事就成了实【shí】际所【suǒ】是的载体。尽管采【cǎi】用了一种置换，这个信稿在直接表达欲望【wàng】和痛【tòng】苦的方面【miàn】已达到【dào】了某【mǒu】种极致。

尽管【guǎn】诗【shī】人称自己【jǐ】是“雏菊”，象征她的【de】平凡和【hé】渺小；她很清楚自【zì】己也是一座火山【shān】。她的通【tōng】信【xìn】人抱怨她没把一切【qiē】都告诉他，她回答说：“维苏威【wēi】不说话－埃特【tè】纳－也不说－千年【nián】以前－其中【zhōng】之【zhī】一－只发出一个音节，庞贝城听【tīng】到了【le】，就永远藏起－”虽然知道很多东西无法说出来，但她【tā】还是像维苏威火【huǒ】山【shān】一样【yàng】，勇敢地发出【chū】了一个“音节”。

创作不是为了得到认可，

而是表达一次生存的战斗

认为【wéi】美国内【nèi】战对诗人没有影响的【de】人，大概没读【dú】过她和诺克罗斯姐妹的通【tōng】信。

1862 年 3 月斯特恩斯校长的爱子弗【fú】雷泽阵亡，她【tā】给表妹【mèi】们【men】写信，真【zhēn】切地报告了本地【dì】居民的哀悼。几星期后她在给乔【qiáo】尔叔叔的【de】安慰【wèi】信中写道【dào】，“很多勇敢的人－死【sǐ】了，今年－他们并不【bú】孤【gū】单－不像过去－战争爆发之前【qián】”。到【dào】了1862年底【dǐ】，狄金森思考了更多【duō】关于战争的【de】问题【tí】，她告诉表妹们可怕的战争【zhēng】如【rú】何渗透到她【tā】的生活：

自从【cóng】战争爆发以【yǐ】来，悲伤不只【zhī】是属于【yú】少数几个人，而是笼罩了我们【men】所有人【rén】的心；如果【guǒ】他人【rén】的痛苦能帮助【zhù】化解自己【jǐ】的痛【tòng】苦，这【zhè】样的药【yào】品现在太多了【le】……我【wǒ】读了【le】罗伯特·勃朗宁的【de】另【lìng】一首【shǒu】诗，非常震惊－直【zhí】到我想起【qǐ】，我，一个人，以我【wǒ】小【xiǎo】小【xiǎo】的方式，“从停【tíng】尸房的台阶”歌唱。生命每一天都觉得更【gèng】有力了，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勇气【qì】，这力量就更加巨大。

这段重【chóng】要的文字揭示了诗人痛苦的创作体【tǐ】验、战争的伤痛和【hé】英雄主义画面之【zhī】间【jiān】的多重复【fù】杂关系【xì】。丧亲之痛对她来说一【yī】直是一种【zhǒng】起决【jué】定作【zuò】用的【de】经历，如【rú】最近拉维尼娅姨妈和拉【lā】米拉【lā】的离世。战争放大且概括【kuò】了她对凡【fán】人的生老病死、终极价值等更【gèng】普遍问题的思考。现在，随着她一点点【diǎn】接近她【tā】和路易【yì】莎在 1859 年【nián】 10 月【yuè】所期【qī】待的伟【wěi】大，她发现【xiàn】她【tā】刚刚获【huò】得的【de】力量与整个国家面临的考【kǎo】验有某种关联。似乎她本人最基本的信守【shǒu】已被认同。

电视剧《狄金森》第三季（2021）剧照。

尽管狄金森离群索【suǒ】居，她在【zài】很大【dà】程度上仍【réng】是【shì】那个时代的【de】一分子【zǐ】。把她与美国内【nèi】战【zhàn】分离是没有看清她 60 年代初期的诗歌——倘【tǎng】若【ruò】没有那场令人【rén】惊愕的灾难就发【fā】生【shēng】在不【bú】远处，沉入个人的地狱，一场伟大而经典的历险， 将是不【bú】可能发生的。

当北方逐渐汇集【jí】到亚伯拉罕·林肯的【de】麾下，南方【fāng】则【zé】试【shì】图脱离联邦，（艾米莉·狄金【jīn】森的父亲）爱德华·狄金森却继续混【hún】迹于宪【xiàn】法【fǎ】联【lián】盟党【dǎng】。这个小党【dǎng】由田纳西州的约翰【hàn】·贝尔和马萨诸塞州的【de】爱德【dé】华·埃弗【fú】里特【tè】领导，试图【tú】单纯地通【tōng】过重申【shēn】联【lián】邦和宪法【fǎ】来平息南北分裂。1859 年 12 月“贝尔 - 埃弗里特【tè】党【dǎng】”（人们给它的诨名）召开了一个“联盟【méng】会议”；身【shēn】为【wéi】众多副主席当中的一位，爱德华·狄金森 提交了【le】一封【fēng】信【xìn】，谴责南【nán】北双方的公【gōng】开言论，说它们语气太粗暴，建议【yì】双方【fāng】妥协让步、和谐相处。

1860年，马萨诸塞【sāi】州的联邦党员【yuán】推选爱德华为代【dài】理州长候选人，尽管爱德华【huá】当即【jí】拒绝（1854 年把他【tā】打败【bài】的亨利·莫里斯也【yě】在候【hòu】选人名单中），10天后【hòu】贝尔-埃【āi】弗里【lǐ】特党的报纸【zhǐ】还是把他【tā】的名字放在了社论【lùn】专栏的顶【dǐng】端。艾米【mǐ】莉给身在【zài】波【bō】士顿的【de】弗朗西丝【sī】写【xiě】信【xìn】，让她“把我【wǒ】的【de】敬【jìng】意带给‘贝尔和埃弗里特党’，如果她【tā】去学校刚好路过他们的组织？我听【tīng】说他【tā】们想【xiǎng】让我成为代理州【zhōu】长的女儿。如果他【tā】们是猫，我一定会揪揪它【tā】的尾巴，但他们只【zhī】是一群【qún】爱国者，我只好放弃这个【gè】乐子”。这一番既含轻蔑又不无尊敬的怪话与她父亲模【mó】糊混乱的立场【chǎng】如出一辙。

艾米莉【lì】跟她父亲一【yī】样，对于这场战争的态度是模糊和【hé】矛盾【dùn】的【de】。苏和维【wéi】尼情绪激昂，盼着冬天“奔赴【fù】战场”，艾【ài】米莉却只想着给冬日里的天竺葵浇水。爱国的女人【rén】们积【jī】极准备绷带【dài】，而她拒绝帮忙。正如【rú】她在1861年写道【dào】，她不【bú】会【huì】“织毯【tǎn】子，或靴子”，因而“今年【nián】没有冬天－因【yīn】为那【nà】些士兵”。士【shì】兵要【yào】面临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危险离艾米莉【lì】太遥远，一个北【běi】方人在【zài】去打仗的路上停在她的门口请求一个花束，她用古怪而尖【jiān】利的口吻写道【dào】，“我想【xiǎng】他认为我们有【yǒu】水【shuǐ】族馆”。

然而【ér】，狄金森和父兄【xiōng】一【yī】样深深地【dì】牵挂着战场上的胜利、失【shī】败、死亡， 她常常表【biǎo】达【dá】与众【zhòng】不同的想法。在弗雷泽·斯特恩斯死前【qián】几个月，她希望“红扑扑的脸庞不要回家时【shí】冰冻如【rú】霜”。当一位教【jiāo】授的【de】遗孀【shuāng】失去了第二个儿子，狄金森【sēn】传达出这个【gè】女人【rén】身心崩溃的【de】体【tǐ】验，她描绘道：那个年轻人的【de】鬼魂“骑着今夜的狂风-回【huí】到乡村墓地，他做梦也【yě】没想过自【zì】己【jǐ】会睡【shuì】在那里：啊！无梦【mèng】的睡眠！”1862年【nián】秋【qiū】天【tiān】鲍尔【ěr】斯【sī】从【cóng】欧洲旅行归来，狄金森告诉他“你不【bú】在美国时我们经【jīng】常【cháng】对彼【bǐ】此说【shuō】－在一场战役中失败－是多么容易－现在你回来了”。由此我们可以【yǐ】推测【cè】，1862 年 8 月联邦军队【duì】在布尔【ěr】溪的失【shī】利，她也和大家感同身【shēn】受。

有少数【shù】几【jǐ】首【shǒu】诗歌明确提到【dào】了战争，如《当我还小，一【yī】个女人死了》和《感觉活着是一种耻辱》两首，有感于【yú】战争的伤亡。在《他战斗起来好像【xiàng】一无所失》里，一个觉得生命【mìng】“已无多大用处”的【de】士兵在战场【chǎng】上【shàng】毫发无损，而他的战友却纷纷倒【dǎo】下。美国【guó】内战为狄金森提供【gòng】了一个赤裸裸的象征的剧【jù】场，一个【gè】充满了终极【jí】的恐惧与【yǔ】狂喜【xǐ】的世界，在那里【lǐ】世俗生【shēng】活已被【bèi】遗忘，既失【shī】去一【yī】切也一【yī】无所失。战争为她提【tí】供了一个【gè】强大的工具用以【yǐ】探【tàn】究她自己的【de】极限。

电视剧《狄金森》第三季（2021）剧照。

不知有心还是【shì】无意【yì】，在上面提到的这两【liǎng】首诗中【zhōng】间【jiān】，夹【jiá】着下面这首【shǒu】关于名声的诗作：

为我的声誉，辩解，

他人的所有喝彩

多此一举－奉承

纯属多余－

我的声誉阙如－哪怕

我的名字高高在上－

那不过是一种无誉之誉－

徒劳的冠冕－

她【tā】的【de】自我肯定（“我的名誉【yù】”）不靠【kào】他人的赞扬来【lái】证明，缺少名声【shēng】也无法靠他人的【de】赞扬来补偿。这些诗行镶嵌【qiàn】在那两首光荣作战的诗作中间，显然没有给别【bié】人看过【guò】，它掷地有声【shēng】地表明狄金森【sēn】的作品是在发表一个声【shēng】明【míng】：她孜孜以求地创作【zuò】不是为了得到认可，而是【shì】为【wéi】了【le】表达【dá】一场无法【fǎ】逃避的、艰【jiān】苦的、关【guān】乎生【shēng】存的战斗，因此，悲喜交加的反讽是最恰当的【de】态度。知道其他【tā】人【rén】也在【zài】战【zhàn】斗，对她【tā】来说意【yì】义重大。

本文内容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《我的战争都埋在诗里》。

原文作者/[美]阿尔弗雷德·哈贝格

摘编/申璐

编辑/西西

导语部分校对/王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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